武庚纪译后
8月24日开始，12月9日结束，三个半月的时间完成了给《武庚纪》制作英文字幕的任务。写一下自己在观看和翻译过程的感受吧。
一、观后感
《武庚纪》第一季总体上是一个质量较高，同时也很有自己的特色的作品。首先从剧情方面来说，反抗暴政、追求平等这一主题贯穿了整个第一季，几乎没有冗余的人物或情节。《武庚纪》的画面也比较精致，模型人物细节也都很到位，毕竟有《秦时明月》的技术积累在先。配乐方面，几段主题音乐也比较到位。总而言之，是一部可以打9/10分的动画。
《武庚纪》的一大特色是开始便是高潮。在前十集中，武庚的父亲子受是真正的主角。他公然忤逆诸神，战场上大开杀戒，最终惜败于众神之主之手。同后二十集的挖洞打洞生活相比，前十集真的是酣畅淋漓。商纣最后的最后谢幕，更是点睛之笔。
奥特曼和怪兽作战时，一定会先被痛扁一顿，等胸口的小灯闪起红光时，方才施施然放个绝招将敌人打得灰飞烟灭，最后潇洒转身走人。这也符合观众的一般认识。主角要赢，但是要一波三折地赢。可惜，商纣虽然经历了twists and turns，但最后并没有胜利。这种悲剧性的英雄是国产电视剧和动漫中比较少见的。能够为自己的信念坦然赴死的人很多，但真正因此而死的人很少。这种竭尽所有仍然失败的开头（或者说小结局）增加了《武庚纪》的情感厚度。
对真正的主角武庚，《武庚纪》对其成长的刻画也非常到位。作为主角，虽然有一定的主角光环，但武庚的人生并不像开了挂一样简单。前十集中，武庚的形象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孩子，以王子的身份自居，并不认同父亲的选择。之后，父亲战败，母亲牺牲自己的生命给他换来了逃生的机会。这是他的第一次成长。被发配到北山矿场后，他公然顶撞自己的上司，结果白菜惨遭毒打，险些丧命。这是他的第二次成长。白菜养伤期间，他晚上加班试图挖够两人的分量，结果之前冷落的同伴姜尚和阿石主动来帮他。这是他的第三次成长。最后，夜挖逃生通道时，和一位在矿场工作一生的老人聊天。这是他的第四次成长。武庚从一个自私自利的小孩子，到感受到父母之爱，到学会谦卑和虚与委蛇，到认识到朋友的重要性，再到对所有受苦难的人的博爱，最后为两个素不相识的小孩子挺身而出。武庚的情怀从一己私利到了家国天下这一层次，成为了和父亲一样胸怀天下苍生的人。可以说，《武庚纪》对主角的成长描写是非常精彩的。
最后说一下《武庚纪》的台词。如果以娱乐的心态观看，那么对台词的感受也许并不深；但如果要一句一句的翻译，那么对很多台词会有更深一步的体会。简单总结来说，《武庚纪》的台词质量很高，“出格”的表达并不多，而且使用了一些令人捧腹的双关语。什么叫“出格”的表达呢？语言学中有一个术语叫“foregrounding”（前景化）。我们日常交流时，一般情况下我们是不会注意到语言本身的存在的，我们关注的是双方表达沟通的内容。但在某些情况下，我们会注意到语言的存在，比如对方说着说着汉语突然说了句英文。这种情况就叫”foregrouding”。在台词中也是如此。理想情况下，我们不应注意到语言的存在，只应感受到内容。但在某些国产剧或者动画中，经常由于台词质量太差而使观众产生的疏离感。典型的例子如滥用成语（想象一下刘邦说”三顾茅庐“）、使用过度欧化的句子（典型的例子就是《秦时明月》）。在这一方面，《武庚纪》相对做的较为出色，观众很少注意到语言本身的存在，这就是一个成功之处。另外，《武庚纪》还在剧中使用了一些双关语，效果拔群。印象比较深刻的是哪吒和武庚关于“心眼”的讨论，实在是令人捧腹。总而言之，《武庚纪》的台词整体而言是非常出彩的。
但《武庚纪》也非十全十美。首先就是《武庚纪》的对商纣的美化。近几年，不少文艺作品开始给一些历史人物翻案，例如说岳飞是自作孽才导致风波亭，秦桧也有自己的苦衷，等等。不断有人用这种哗众取宠的言论吸引大家的眼球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，《武庚纪》也是一部给商纣翻案的作品。商朝距今过于久远，史料和考古发现也不算太丰富，但大家的基本认知是商纣是暴虐之主。这样公然刷新大家的认知，恐怕未必是什么好事。不过好在《武庚纪》整体价值观还是比较健康的。作为一部文艺作品，适当的架空历史，也是题中应有之义。不过接下来要说的就是“商纣”这个词了。“纣王”这一称呼在剧中频繁出现，而事实上，“纣“是帝辛的谥号，在他活着的时候是不可能有人这样称呼他的。这是编剧的一个重大的失误。即使用架空历史的这一角度解释，也很难说得通。这也正是前方提到的”foregrounding”。此外，作为一部动画片，我们不能对其苛求太多，但确实有一些逻辑有欠缺的地方。例如，一个朝夕相处的人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，同伴能毫无发现吗？武庚除掉老蔡成功上位之后，究竟是如何管理手下的上百号奴隶并让其尽心尽力的干活的？圣母心泛滥，要救前一分钟还要杀自己的追日的白菜也是有点不可理喻。凡此种种，都削减了故事的完整度和逻辑性。
但总而言之，《武庚纪》是一部瑕不掩瑜的作品，但第一季在国内国外的关注度都不太高。希望第二季官方在宣传营销方面能多出点力吧。
二、译后总结
正如前文所言，《武庚纪》的台词设计是相当不错的，因此在实际翻译的过程中，并未出现太多的问题。但是《武庚纪》毕竟是以中国古代为背景，有很多文化负载词是根本无法找到对应的英文词。下面选了一些自己在翻译中遇到的案例。
- 《武庚纪》标题翻译
《武庚纪》最合适的译法应该是Chronicles of Wu Geng。但出于两点因素考虑，最后还是采用了纯音译Wu Geng Ji的译法。其一是Wu Geng Ji更为简短，发音也比较简单，观众很容易记住；其二是《武庚纪》的原始漫画《封神纪》也是采用的音译法Feng Sheng Ji，一些由漫画转移过来的粉丝也很容易联想到。我一向是很排斥音译这种作法的，认为这是译者在偷懒。但现在考虑到这种情况，音译也不是不可取。
- 商纣
“商纣”在汉语语境中的所指非常明确，但如何将其译成合适的英文可是让人颇为头疼。Wikipedia上给的翻译是“King Zhou of Shang”，似乎勉强也能接受。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，剧中也有周国及周天子，后者显然只能译成“Kingdom of Zhou”和”King of Zhou”。”King Zhou of Shang”和”King of Zhou“极其容易混淆。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汉语中的同音字太多了，如果将汉语拼音化表示，必然会出现大量的同形词。最后，为了最大限度的减少歧义，将”商纣“缩译成了”King of Shang“。个人认为这是此种情况下最好的选择了。
- 天
“天“在剧中是众神之主，至高无上的存在。那么该如何翻译呢？我最早的译法是”Heaven“，想保留其在汉语中的双关意。个人认为这可以算得上是一个等值翻译。”Heaven”和”天“都既能指”天空“，又能指”神灵居住之所“。当时还小小得意了一阵。但后来，一位proofreader提出了异议，认为”Heaven”作为名字太奇怪了，觉得还是漫画中的译法“Tian”毕竟好。最后我从善如流，使用了”Tian“这个译法。这个时候就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：我作为译者，想尽各种办法进行adaptation，试图减少观众的理解负担；但观众反而觉得alienation更加炫酷，更有感觉。真是有意思。
- 神族
“神族“是剧中世界的统治者，拥有呼风唤雨的能力，视凡人如草芥。翻译时将其处理成了”gods”。”God”首字母大写时表示上帝，不大写时表示一般意义上的神灵，加复数表示很多。个人认为这个处理还是可以接受的。但有些强调“族”的地方还是有点棘手。比如，剧集最后追日质问伏羲“你为什么要背叛自己的族人“。若将其译成”Why did you betray the gods?”体现不出伏羲曾是神族一员，而若将其译成”Why did you betray your own people?”又体现不出伏羲“神”的身份，而且“people”在这里也有些歧义。总而言之，译成”gods”算是最好的选择了。
- 神力/神元
“神力”是剧中神族的特殊能力，具体分为若干子类。“神元”则是神力的源泉。翻译时，最初将“神力”译成了”Divineability”（想到了“Starpicking Tower”，这种生造词似乎成了我的一种癖好……）。后来在建议下将其改成了更容易理解的“Divine Power”，将”神元“译成了”Divine Essence”。个人认为还是比较信达雅的。就具体的神力种类而言，其在命名时采用了很多佛教神话中的意象，翻译时大多对其进行了灵活处理。以下是具体的几种神力及译法分析：
无色界神力：神力中最罕见的种类，用于压抑声音、气味、力气、光、攻击、防御等，让全部能力大幅降低、黯然无色。（代表：天）
Monochrome Divine Power: As the rarest of all Divineabilities, it can suppress voice, smell, strength, light, attack and defense, impairing the opponent significantly.
最初的译法是“Eclipse Divine Power”，想突出此种神力”使压抑“和”使变色“这两种属性。后来在逛Feng Shen Wiki的时候发现了漫画中的译法，觉得这种处理更加形象易懂一些，而且也更符合”无色“的含义。就采用了这种译法。
元始界神力：神力中最特别的种类，属于“远古神兽”所拥有。（代表：不死鸟）
Primeval Divine Power: A unique Divine Power that can only be found among the primeval beasts.
“元始“大致含义就是”the very beginning”。采用”primeval”来翻译，个人认为是比较贴近原文的。
修罗界神力：呼唤亡灵、灵兽助战，神力越高，呼唤之物越强。（代表：十刑）
Elemental Divine Power: To summon the undead and other creatures.
“修罗”是古印度神话中的一种恶神，在佛教传入中国后已经成为大家熟知的概念。但英语中却并非如此，虽然有“Shura”和”Asura”两个音译词，但普通观众可能并不能理解其含义。因此在翻译时将其处理成了“Elemental”。”element”作为“元素”，在网游中和“召唤物”这一概念常常联系在一起。考虑到此种神力的实际效果，应该还算妥当。
金刚界神力：纯以攻击与防守为主，大幅增强战斗能力。（代表：天魁）
Sturdy Divine Power: To greatly enhance the ability of fighting.
“金刚”也是中国人熟悉而外国人不太了解的概念。翻译时取其实际效果即强化自身之意。
地藏界神力：可使用关于毒物、腐朽、死亡等之类的黑暗能力。（代表：鬼木、流月）[10]
Venomous Divine Power: To manipulate the dark powers such as poison, degeneration, death, etc.
“地藏”同上，仍然取其实际效果。
万象界神力：可操控天地万象为己用，利用大自然的能力战斗。（代表：太极、追日）
Magnificent Divine Power: To control the natural phenomena to fight.
“万象“突出”宏大“，因此译成了”Magnificent”。
空识界神力：感应、传达、分享等能力，神力顶端者还可以窥见未来、预知预言。（代表：伏羲、心月葵、心月狐）
Prophetical Divine Power: To foresee the future.
取其“预言”之意。
长生界神力：控制生命之奥妙，回复、医疗等能力。（代表：孔雀、真禅圣王）
Longevity Divine Power: To recover quickly or treat others efficiently.
取“长生“之意。但长生界神力并未在第一季中出现。
- 不死鸟
汉语名称中并没有“凤凰“出现，但是其形象明显是以凤凰为原型的。翻译时，将其处理成了”Immortal Phoenix”。
- 炼气术
“气“属于非常重的文化负载词，很难在英语中找到对应的词，连类似含义的词都很少见。因此在翻译时只能采用了音译的方法处理成了”Qi-training”，再通过加注来解释炼气术在此剧中的具体含义。
- 百夫长/千夫长
这是两个不太好的翻译。百夫长/千夫长是剧中奴隶的职位，百夫长统领百人左右的奴隶，千夫长则更高一级。最初翻译时，凭自己推断，觉得英语中应该没有对应词，因此化用了“captain”和”lietunant”两个军队中的职位名进行了翻译。应该说也算不上错。但后来在玩英雄联盟时，偶然发现贾克斯有一个皮肤名字就叫“百夫长”。顿时心里一惊，再稍加搜索，就发现英语中有“百夫长”完美的对应词“centurion”，”千夫长“则是”chiliarch“。无奈当时captain和lietunant两个译名已经存在了很多集，无法再回头纠正。所以只好继续沿用。这件事中得到的教训是要多查字典，不要仅凭自己的臆想就往下翻译。另外还有一点感想是人类的军事政治制度确实有相通之处，中西差别如此之大，竟然有完全相同的两个军事职位。猜测以古代人类的指挥能力，管理百人左右应该已经是上限，所以才会如此。
- 单位换算
为了营造时代感，剧中出现了大量的古代长度/时间/重量单位，例如里、时辰、斤等。在翻译时，将其统一处理成了公制。
- 心眼
“心眼“在本剧中指得是修炼炼气术所必需的一种天赋，拥有”心眼“的人能看到”气“的流动。同时，“心眼”也是汉语中的一个俚语，“缺心眼”是常见的骂人的话。哪吒在发现武庚看不到“气“的流动之后说”看起来你没有心眼“。一语双关，简直让人拍案大笑。但在翻译时，却很难把这种双关义同时翻译出来，尤其是”缺心眼“这一层含义。几经思考后还是没有解决方法，只能退而求其次之，直接将其译成了”Mind Vision”，完全舍弃了其第二层意思。虽然在情节上仍然说得过去，但其中的趣味却完全丧失了。这也是翻译中不可避免的问题吧。
三、结语
《武庚纪》是一部优秀的动漫，也很高兴自己为推广国漫贡献了自己的一份力量。此外，也感谢Mirorin、Dathis的校对工作以及Tuskume的时间轴。希望以后能有机会继续合作！
